三无群众

【团兵】平行世界(一发完)


1


利威尔睁开眼睛的时候,第一个念头是:操,原来死掉之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?


除了白光几乎一无所有的世界,刺眼到差点让他完好的眼睛流出泪来。他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呼吸,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窄小的箱子里,光线是从箱子内壁发出来的。这透明又发光的东西是冰爆石吗?他皱起眉,试探着想用手去触碰那耀眼的晶体。


才刚刚碰到边缘,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。偷袭马莱的时候,军港里的高音喇叭也没有这么烦人。他眯起眼睛,开始用正常的那条腿踢起箱子来。


腿还没有使上劲,眼前的箱盖突然打开了,一群穿着白色衣物的人跑了进来,嚷嚷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词句,听起来兴奋又焦急。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红发女性,头发乱糟糟地往后一挽,看上去像刚从哪个战场的壕沟里爬出来。她整个人又跳又嚷,唠叨个不停,看上去疯疯癫癫的。利威尔微微眯起眼睛,刚要踹上去的腿突然就停下了。


“你醒了!”戴眼镜的那人像是捡到宝一样扑上来,“听得懂我说话吗?”


利威尔迟疑了片刻,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哪个国家的组织逮回来做实验了,但是手脚没有被绑起来,房间的条件也太好,不像是给犯人住的。而且冲着他说话的这个人眼里充满了期待,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感到一阵心悸。


不可能的,她早就走了,他们都走了,而且这个人长得也并不像她。只不过她的言行举止,还有那种疯魔的劲头有一点像她,但这么一点相似也足以让他好好回答她的话了。


“能听懂。”他简单地说。


面前的人群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,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很不好,利威尔突然感到烦躁。


“语言的发音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变化,但是语法还有词汇和之前有很大差距,”对面的人说,“不过,如果是简单的句子,交流起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。”


利威尔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。他们穿的衣服看上去纹理细密,质地柔软,是很高级的料子。房间也一尘不染,地板看上去是大理石的,亮的能反光,利威尔之前只在王宫里看到过这样漂亮的地板。这群人大概很有钱,为什么要围着自己一个退伍老兵转悠?


“你还记得昏迷之前的事情吗?”那个女性问他。


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,记忆突然涌了进来。他想起自己迈着沉重的步伐,衣料厚的能裹住一头熊,面前是雪山,冰原,还有奔驰而下的白色……


“我们在纳达尔雪山考察的时候发现了你,”那人说,“你遇到了雪崩,被埋在了很深的地方……你还记得那天的日期吗?”


利威尔想说关你什么事,但看样子大概是这群人把自己从冰坨子里敲了出来——他本意是想在走不动之前去看看所谓的“冰之大地”,没想到能碰上天灾——不回答救命恩人的问话似乎有点不知好歹。而且看他们的表情,自己应该已经昏迷很多天了吧。


“857年,”他说,“857年5月多吧,我不大记得了。”


那女人看上去马上能跳上房顶,至于吗,他就是个倒霉的遇难者,万幸留了一条命而已。


“现在是2850年,”她说,“你昏迷了差不多2000年。”


利威尔瞪着她。这女人疯了,他想,就和她看上去一样。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,哪有和一个刚醒来的伤患开玩笑的。


“就算是低温无菌环境,能在昏迷这么多年之后还保留身体机能,太难得了,”她说,“你的体质大概和常人不同。”


然后她又开始说一些他听不懂的玩意儿,比如“医疗舱”,“射线治疗”,还有“芯片植入”,但好像都和他有关,利威尔不得不警惕了起来。


“这件事情很难解释,”她说,“但我会慢慢跟你说明白的。”


为什么换了一个时代,换了一个人,自己还是要听她唠叨。利威尔觉得很头疼,但在某一个意识里,这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攫住了他,让他怀念地看着面前的人。



2


那个女科学家叫贝拉,除了那股让人窒息的热情之外,她确实和韩吉毫无关系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利威尔仍然会回答她的话。他醒来已经将近两个星期,除了贝拉,其他人几乎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反应,好像他完全不懂他们的语言。


“你这人说话好少,”贝拉有一天给他送午饭的时候说,“之前没人说过你很闷吗?”


利威尔沉默了一会儿,慢慢地把餐盘拉过来:“我这人其实话很多。”


只不过如今听他说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。如果回头看的话,从母亲死去、肯尼离开,他就是一个人。后来有了同伴,有了战友,有了部下,可都是来了又走,最终还是一个人,好像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原点。


贝拉奇怪地望了他一眼,没有接着追问,只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他:“今天是传输的日子。”


利威尔点了点头。贝拉之前花了好大功夫跟他解释,这个时代的人并不需要学习基础知识,只需要接受信息传输就可以了。说到底记忆其实存储于神经网络的连接方式中,摸清了两者的关系,通过叠加电场刺激就可以创造本来不属于这里的信息。2000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,要一一解释恐怕三年五载都说不完,倒不如直接输入到大脑里去。


“虽然之后你能对这个年代有一个大概的了解,但知识毕竟还是死的,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我们的生活。”贝拉向他解释。


利威尔仍然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。


“哎呀,你这个人还真是难相处。”贝拉有点气恼地说。


利威尔想起了自己刚刚进入调查兵团的时候,有很多人这么评价过他,甚至告状到埃尔文那里去。那段时间自己就像个刺猬一样,对身边的人和事物甚至规定都一样具有攻击性。可能他就是那种需要很长时间去磨合的对象,不过现在他比原来更加固执——他太累了,不想再把得而复失的过往重来一遍。


“我能出去看看吗?”他换了一个话题问她。


“如果我答应的话,你能见见那些历史学家吗?”贝拉充满希望地问。


利威尔醒来之后,有大批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要采访他,利威尔很不耐烦这件事,他没有公益精神要把自己的经历拿出来分享。至于考察和纠正之前的史料,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。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,后人如何评说,当事人也都听不到了。


贝拉看着他阴沉的脸色,耸了耸肩:“那好吧,记得换衣服,外面好像要下雪。”


这个年代再也没有厚重的衣料了,只要点一个按钮,隔热层就会温暖地把人包裹起来。这种东西如今随便哪里都可以买到,利威尔穿上几乎没有重量的衣物时想,当年因为低温和大雪,调查兵团冻死过多少人。


不过能看到雪他仍然有些高兴。从地下街出来的第一年,他站在门廊里看了一晚上的雪。漂亮的晶体纷纷扬扬地飘下来,堆积在地上,即使没有月光也令人心旷神怡。他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雪花,内心觉得很神奇,然后就尴尬地被加班的分队长抓包了。


那时候他们还有点不对付,所以利威尔决定无视对方的存在,即使窄小的门廊里那个体型的身躯格外引人注目。要是埃尔文也装作没看见他就好了,二十多岁的人因为几片雪花兴高采烈的,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。


“小心冻僵了。”身后低沉的声音说。


埃尔文没说他的表现很孩子气,或许是知道他在地下街从来没有见过雪,这种看透一切但是不点破的体贴最让人生气。


利威尔懒得理他,往旁边挪了挪,企图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给分队长大人送行。


然后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条温暖的毛织物。


利威尔吓了一跳,回过头瞪着他,因为身高差距的原因显得没有那么有威慑力,连忙退到台阶上再瞪一眼。


埃尔文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,这挺难得的。一般他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有哪个贵族要倒霉,然后他们又要整队去壁外调查。但是他们最近好像并没有行动的计划,利威尔真是搞不懂这个人。


“戴着吧,”埃尔文看他要拿下来就说,“下雪之后天气会更冷,你都没有防寒的东西。”


然后他也没有多留,丢下围巾就走了。利威尔看着背影,感觉脖子出奇地温暖。他没有戴围巾的习惯,或者说没能力有这个习惯。而且别人戴过还没有洗,他应该马上揪下来放到水里冲两百遍。


但是他把围巾在胸前简单地打了个结,看着雪地里那个高大的背影,目光已经不在雪花上了。多年以后想起来,那个目光可以说明很多问题。



3


做完传输之后,利威尔说话仍然磕磕绊绊的,因为类似“显示屏”或者“语音控制”之类的东西他还不怎么理解,更不要说使用。不过生活明显在好转,他现在知道自己一开始躺的那个箱子叫“医疗舱”,也明白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二极管,不是什么用物理原理无法解释的石头。


贝拉这时候很热心地邀请他参观她的实验室,帮他把脑子里那些抽象的名词具体化。于是利威尔看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,还有按了就会发亮的装置。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工具,里面的模拟人声吓得他差点砸掉了显示屏。


“这是近几十年兴起的东西了,”贝拉拍了拍一个方盒子,“平行世界通讯仪,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吗?”


利威尔知道平行世界,知道通讯仪,但是两个连在一起让他有点茫然。他连自己身处的世界都无法承受,跟不要说上千万亿个平行世界了。


“里面使用的是由磁阱隔离的离子阵列,具体原理我就不详细说了。总之激活之后,这些离子阵列可以用文本编码的方式向平行世界传输信息。如果离子阵列足够长,还可以传输图片、声音,甚至可以视频对话。从通讯仪发明以来,工程师一直在增加离子阵列的容量,最新型的商用容量有1G,如果只通过文本交流几乎可以用一辈子。当然如果是视频的话那就不够用了,最多也就几十分钟而已。所以现在大多数人在和平行世界交流的时候,基本都是依靠文字或者语音,偶尔用视频。”


利威尔被一串说明弄得很头疼,他的目光扫过这个黑匣子一样的东西,并不感到有趣:“为什么要和平行世界交流?”


“怎么了?”贝拉问,“你不想和你自己对话吗?”


利威尔因为这个提议引发的景象皱起眉头:“和另一个自己对话,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
“你知道平行世界是怎么产生的吧,”贝拉拽过一把椅子,显然要把这场对话变成持久战,“你每做一个选择,理论上来说都会产生一个平行世界。比如你的面前有一个苹果,你吃掉它会有一个世界线,而不吃掉它则会有另一个。一生的选择无穷无尽,所以也有无穷无尽的平行世界。人总会想,我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?我是不是不该选这个职业,是不是不该和父母吵架,是不是不该打人,是不是不该买这栋房子?如果我当初没有做这个选择,现在会是什么样?有了通讯仪,要知道答案就很容易了,你只要找到那个你没做选择的平行世界,问问那个世界的你就可以了。”


利威尔又一次陷入了沉默,因为这件事情太过平常,贝拉没有发现他骤缩的瞳孔和僵硬的身体。


“自从这个东西发明以来,几乎所有人都跟平行世界的自己成了笔友,每天都会问那个自己现在怎么样了。很多人甚至已经上瘾,要通过专门机构的介入来戒断自己对通讯仪的依赖。也是,人总会想自己当初要是选了另一条路会怎么样,这种好奇心是没办法抑制的。”


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,连自己的通讯记录都翻出来给利威尔看了,因为上学时的一个选择,那个平行世界的自己没有成为科学家,反倒是一个节目主持人,贝拉觉得这样也很不错。


过了几分钟她才意识到,利威尔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。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,脸上的表情执着而惊惧,贝拉有点被吓到了。


“我……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?”贝拉想,好久没人愿意听自己唠叨,大概是得意忘形了。


利威尔完全没有动作,还是盯着装置,慢慢地开口:“如果我去帮那些搞历史的工作,他们可以给我多少钱?”


“啊?”贝拉挠了挠头发,这人前几天还是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面孔,看起来要咬死那些孜孜不倦联系他的历史学家,“如果你愿意帮忙,他们当然会开最高的薪水。”


利威尔停顿了一会儿,再次开口时,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:“那……他们可以给我买这个吗?”


贝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那个平行世界通讯仪静静地躺在那里,她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有:“你也对这个感兴趣?好吧,这玩意儿是不便宜,但我想他们还是买得起的。”


利威尔点了点头,但贝拉觉得他看上去神思漂浮,好像陷进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里。那个空间把他包裹起来,旁人撞破了头也进不去。


“你也有想从平行世界知道的事情吗?”贝拉问。


对方又不说话了,他的目光凝重而压抑,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不说就算了吧,贝拉想,大概是有难言之隐。


等她差不多放弃了想要去吃饭的时候,利威尔却突然开口了:“我想知道。”


他说了几个字又停下,好像被自己的举动迷惑了,但过了一会儿,又坚定地说:“我想知道,如果我当初没有让出针剂,他会怎么样。”



4


找到这样的平行世界很难,人类只发明了穿越空间的通讯工具,并不能穿越时间,所以只能和同一个时间点上的人对话。要满足利威尔的心愿,首先就有三个必要条件:那个世界的利威尔把针剂给了埃尔文,那个世界的利威尔活到了最后,那个世界的利威尔以某种方式休眠了两千年并且成功复活,能和自己对话。不过平行世界无穷无尽,最后总是能找到的。


贝拉问他:“你想过自己要找什么样的答案吗?”


“什么?”利威尔有些不解,“我为什么要想答案?”


“每个人跟平行世界的自己对话,多少都是怀有一点愿望的吧,”贝拉说,“比如,你一直在后悔自己没有选择那份工作,但如果你知道选择了那份工作生活会变得更糟,说不定心里就会好受很多,因为你的选择是正确的。所以有些时候,人们会希望平行世界的自己过得不好。”


“不能理解,”利威尔说,“平行世界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又没有关系,他们过得好或者不好,自己的生活都没办法改变。”


“是这样,”贝拉说,“但是假如你知道你可以过得更好,难道不会后悔吗?我们见过很多人比我们过得好——小学同学、邻居、朋友。但是他们过得好,你还可以找一些是比如性格或者家庭的借口,但如果对比的人是你自己,那就毫无办法。”


利威尔正在给文献做批注的手停下了,漂亮的印刷字体末尾留下长长的印迹,但他浑然不觉。


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次会面可能带来的后果。他当时力排众议让埃尔文离开了这个世界,不外乎是因为自己的私心。哪怕之后调查兵团内乱、帕拉迪岛分裂、军国主义盛行、地鸣屠杀过半人类,他都从来没有后悔过,因为他坚信埃尔文离开是最好的选择,不是对他,不是对人类,而是对埃尔文本人。天平的一段是可能的盛世,另一端是埃尔文的幸福,而他选择了后者。


假如有一个人告诉他,其实埃尔文活下来也可以幸福,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,他该怎么办?


那个选择还有什么意义?


“我不知道,”利威尔说,“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,但要我不去寻找这个答案,绝不可能。”


贝拉叹了口气,给了他一个通讯仪的参数,然后离开了,没有再多说一句话,利威尔对此心怀感激。


他打开了通讯仪,用的是视频模式。他知道这样续航时间会很短,不过没关系,他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回答就可以。他不会和平行世界的自己纠缠太久,视频对话可以更高效地交流。


投影亮起的那一刻,利威尔皱起了眉头。


和自己完全相同的脸对话还是很奇怪,对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眼角眉梢都是嫌弃,和自己如出一辙。


“你……”利威尔想了一会儿,还是决定直奔主题,“你把针剂给了他。”


对方点了点头。


“为什么?”


对方做了和利威尔一样的凶狠表情:“这不是明摆着的吗,救活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对的。”


利威尔不信这个原因,他自己当时也这么想过,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放手。他追问了几句,发现了事情的不同之处。在这条世界线上,他的决定要下的早一点,在其他人离开之后,几乎是立刻注射了针剂。也就是说,对面的自己没有看到埃尔文的那一抬手,也没有听到那句梦中的呓语。


他明白了,原来是这里出现了分叉,推翻了之后所有的一切。


那个世界的利威尔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埃尔文失血而死。相反,他站在对面的屋顶上,看着埃尔文变成巨人,吃掉贝尔托特,然后沉寂下来。


他跳到巨人的后颈,精准地割开那里的肌肉,把埃尔文剥离开来。刚刚气化的巨人身体滚烫,但他毫不在意,他就这么把失而复得的埃尔文抱在怀里,脸上还残存着巨人的纹路,但是有呼吸、有右臂、身体完好无缺。然后怀里的人慢慢睁开眼睛,那片湛蓝的虹膜盯着他,意识还有些模糊,但准确地认出了面前的人:“利威尔?”


那个世界的利威尔大概想嚎啕大哭,但又肯定什么都不会表露出来。他会把他带到附近的城墙上,等着他慢慢清醒过来,然后冷静地告诉他发生的一切,告诉他这个决定是基于调查兵团的未来和全人类的幸福,就像他对艾伦说的那样冠冕堂皇。


屏幕这边的利威尔想,能够看到那双蓝眼睛再睁开一次,再叫一声他的名字,再有机会站在他身边并肩战斗,这些奢望对方都已经实现了。


他突然感到呼吸急促,没有理会对面那个人皱起眉头的询问。



5


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:“之后呢?之后发生了什么?”


“你也知道那家伙,”对方说,“之后就是管束墙里的贵族,出使东洋、联军和马莱,跟陀螺一样全世界打转,比以前还要忙。情况时好时坏,好的时候会有科技支持和物资援助,坏的时候要动用小幅度地鸣毁坏军舰来示威,更坏的时候就会打仗。那些家伙始终不相信我们会放弃地鸣,我们也不相信他们会坐以待毙,即使之后有了枪和飞艇,调查兵团的存活率还是高不起来。”


这些并没有回答他想知道的东西:“那他呢,他怎么样?”


对面的人沉默了。时间宝贵,离子阵列很快就会撑不住,利威尔恨不得一脚踹过去。


“他一直在忙,我跟着他忙,事情太多了,我想我们大概都没时间思考自己怎么样,”对方说,“不过假如闲下来,他一般都会去看海。不是放松的那种,就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盯着看。”他肯定也在旁边看着,只不过埃尔文看的是大海,而他看的是埃尔文,看出了什么却不愿意说。


“如果变成了巨人的话,会老的很快吧。”


“是啊,”对方回答,“脸上会长皱纹,头发也白了,不过眼睛还是一点也没有变,还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。”


利威尔试着想象老去的埃尔文,即使面容苍老,大概也是很有魅力的。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:“任期只有13年的话,之后是谁接替了那个不要命的傻子?”


对面的人知道他在说艾伦,于是回答:“是韩吉。”


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,无论从眼界、智力还是知识面来说,韩吉都是最合适的人选。她对巨人单相思了那么多年,有机会触碰始祖的秘密,大概会研究到整夜整夜不睡觉。


利威尔顿了一下,问:“那埃尔文呢?”


对面的人没有立即回答,利威尔看到他的神色,立刻摇了摇头:“算了,不用说了。”


大概是他认识的人,或许是104期的那几个混小子。他不愿去想谁是埃尔文的继任,以及这个“继任”会对埃尔文做什么。


“继任仪式的时候,我在现场。”对面的人说。


这完全是自虐行为——看着埃尔文跪在冰柱顶端,手脚都被铁链锁着,神色平静,表情淡然,就像赴死是午后一个简单的散步。而他站在下面,知道这个人马上就会被活生生地吃掉,但却只能袖手旁观。


可是,要让他不去送他最后一程,那又不可能。也许他就注定了要一次一次送走他,13年前也好13年后也好,要离开的人终究还是留不住。


他不会像三笠那样抱住围巾痛哭出声,他的位置注定他没有伤心的时间和权利。新兵曾经说过他没有人类的情感,那当然是谎话,只不过他藏得太好了而已。藏到他没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想立刻冲上去,把那些铁链扯开,把那个人救下来,虽然这毫无意义——无论如何他都会死的。


“在最后的那一刻,”对面的人说,“他看到我在那里,然后就这么望着我。那个时候,他看上去那么……”


解脱。


“我之后才明白他在海边看什么,不是对面的敌人也不是未知的世界,是我们死去的战友。他在一直看着他们,现在想想,他那时候大概是要朝他们走过去。”


他脚下的尸骨终于还是越堆越高,自己的部下也好,牺牲的敌军也好,枉死的平民也好,面目狰狞,漫山遍野。他站在最高处,脚下被鲜血浸透了,但却无法抽身——他被困在了那个地方。


“他死后几年,其余国家终于还是打算把我们赶尽杀绝。兵团内讧,韩吉被杀,地鸣还是发动了。我开着飞艇的时候出了故障,掉在了冰原里。”


所以一切还是没有变,只不过迟了几年。也是,既然他能和那个世界的利威尔交流,说明他们所处的世界毕竟相差不多,否则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对话。


利威尔得到了答案,但却还是茫然。埃尔文在那个世界里痛苦地活了13年,他应该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。但那个世界的埃尔文毕竟也是埃尔文,他总还是希望对方能过得好一点,这人太喜欢苛责自己。


“你告诉我,”对方突然出声,利威尔抬头望过去,惊诧地发现对方凝重而忏悔的表情,“如果我没有把针剂给他,事情会变成什么样?”


这个问题,对方大概和自己一样,辗转反侧,纠缠了很多年。利威尔看着他,感到浓重的悲哀。



6


你想要什么答案?贝拉曾经这么问他。


利威尔得到了一个,但还是感到无措。他并不觉得这意味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,也许他还需要再找几个平行世界的自己聊一聊,这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,但他又忍不住。


在贝拉帮他寻找这样的世界线时,他就勤勤恳恳地做着核对文献的工作。他曾经在浩如烟海的史料里寻找埃尔文的影子,但最终只找到寥寥几笔:生卒年份、第十三任团长,以及是玛利亚夺回战的指挥官。


那些混杂着鲜血和痛苦,耗费无数同伴的生命打开的前路,在史书里只是几行平淡的字句。利威尔时常对那些冷冷的表述感到愤怒,也许那几年在时间长河里只是一点小小的波澜,于他们却是痛苦的一生一世。


现在的人们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巨人的恐惧了,他们衣食不愁,生活优裕,哪怕是利威尔这个刚刚到来的人,桌上午餐的丰盛程度也和当年兵团最好的宴席相差无几。他甚至不敢相信肉类可以这么廉价,当年会闹出人命的奢侈品,现在不想吃了可以随手丢弃。房间里四季如春,从来不需要过厚的衣料和被褥,而过去的冬天他甚至需要和埃尔文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,用两人的被褥叠起来才能取暖。更不要说这里的医疗条件——只要没有把人扔进绞肉机,基本上没有不可治愈的伤口和疾病。他们甚至恢复了利威尔的伤腿,抹去了他脸上的疤痕,给他换上了比原来视野还要清晰的人工眼球。


这大概是他出生以来境遇最好的时候,但是他一个人坐在床上,握住手里的波洛领带,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

这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了,以前每失去一个战友,他就会割下他们自由之翼的臂章,后来越积越多,堆满了一个橱柜,也就没办法随身带着。只有这个领带还一直放在身边,作为那个年代唯一的遗迹。


自己的部下里有结过婚的年轻人,他们会把妻子写来的信放在胸前的口袋里。这样敬礼的时候,拳头紧贴着心脏,也紧贴着那些牵挂。利威尔曾经觉得这种行为傻里傻气,但是后来他自己也把领带放在那里,心脏跳动的时候会触碰到那颗绿色宝石。就像现在他拿着这东西看了一会儿,然后慢慢地把它握住,贴在了胸前。


他还是要找下去,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寻找的答案是什么。


贝拉给了他一个新的参数,和一台新的通讯仪——之前那台的离子阵列已经耗尽了。贝拉觉得他这样太奢侈,利威尔倒是无所谓,他没有存钱的打算。


这个平行世界的利威尔看上去更加疲惫。


“两年之后就发生了瘟疫,”他说,“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讲,应该算是‘生化武器’了吧。马莱那边用艾尔迪亚人做了细菌实验,然后派人潜入岛内,把病毒放进了主干河道里。”


岛上的医疗条件远没有外边先进,对于这种未知的传染病几乎是束手无策。这就和当时捕捉女巨人一样,两边拥有太大的信息差,只能用牺牲换取胜利。马莱那边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:交出艾伦和其他智慧巨人,否则就等死。


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。交出艾伦就等于交出最后的筹码,之后仍然是全灭的命运。帕岛仅有的一张牌就是地鸣,用地鸣威胁得来的所谓“医疗物资”并没有缓解疫情,反而带来了更多的疾病和灾难。马莱像是打定主意拼死一搏,赌他们不会立刻灭世。只要再拖久一点,艾尔迪亚人就可以自取灭亡。


岛内的景象就是人间地狱。利威尔在地下街看到过太多人性的残忍和冷漠,但他从来没见过腐烂发臭的尸体堆满街道、阻断水流,也没见过父母子女互相抛弃甚至互相残杀。为了阻断病毒的传播,有些村落甚至把病人活活烧死——火焰似乎是消灭病菌的唯一有效手段。


地鸣终于还是发动了,战争终于还是开始了,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样子。埃尔文死在了专门针对巨人的炮击中,在最后一刻朝身边的士兵大吼,让他快点把他吃掉。


送出针剂的仍然是利威尔。



7


又耗尽一台仪器之后,利威尔坐在桌子前,双手抱住脑袋,感到头痛欲裂。


为什么总是这样呢?为什么他总是送他离开的那一个?


他发疯一样地去找各个时间线上的自己,企图寻求一个解答,但结果都是一样的:地鸣总会发动、帕岛总会灭亡、埃尔文也总会死在自己眼前。


贝拉曾经这样说过:“有些时候,你会意识到人生是不可改变的。比如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努力,所以在哪个岗位上都是一样懈怠,结果也都是一样一事无成。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,他是那样一个人,那么你们的命运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,不论做什么选择都如此。”


是吗?那他心里的空洞是从哪来的呢?为什么他还是会去拼命寻找一个答案呢?


“那个埃尔文,”贝拉问他,“是你的爱人吗?”


她十分轻松地就问出来了,在这个年代里,各种年龄和性别之间的爱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利威尔却犹豫了,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。


埃尔文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呢?


是上司,是挚友,是同伴,或者说是人生的引领者。除了这些,还是什么呢?


他对埃尔文报以绝对的信任,只要对方下命令他会毫不犹豫地为他赴死,这点毫无疑问,可是你要说能从中引申出什么结论,他也不知道。


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梦到那个木箱,在大地震荡、血肉横飞的时候,他叫对方去死,而坐在木箱的那个人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他,然后说:“利威尔,谢谢你。”


那个眼神他记得那么清楚,清楚到每次想起来都会撕心裂肺地疼痛。都说时间会抹平伤痕,也许过一段时间,他就可以放下那个眼神,也放下那句话了吧。


然而两年过去,他没有忘。四年过去,他还是没有忘。甚至两千年过去,他早已血刃了杀死对方的那个人,时代也变换过几个轮回,他还是带着那段记忆,在千万亿条世界线里疯狂地寻找一个答案。


埃尔文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呢?


利威尔回答她:“他是我的希望。”


空气突然静默下来,贝拉睁大眼睛看着他,仔细思考了一会儿,然后微微笑了笑:“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。”


“我才不喜欢那些酸不拉几的玩意儿,”利威尔说,“那是他的爱好。”


贝拉叹了一口气,她认为别人的感情生活不需要她这个外人置喙,所以只是又递给他一个崭新的仪器。利威尔的消耗速度超出了她的想象,再这么下去,她觉得自己需要找专业人士来治疗成瘾问题,利威尔显然已经着魔了。


而被视作疯子的人看上去冷静克制,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。他只是淡然地打开仪器,输入参数,然后等待投影亮起。


这件事他做过很多遍了,再看到一模一样的脸庞出现在对面也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。所以他只是垂下眼,带着一点对这次答案的忐忑不安。


通讯终于接通,利威尔同往常一样抬起头,打算直入主题。但就在看到影像的那一刻,像是被冻住一样,他整个人都僵硬了。


对面坐着的并不是自己,是埃尔文。



8


熟悉的金发,熟悉的碧蓝色眼睛,熟悉的面庞线条。那个早已失去的人就在他眼前,然后轻轻地开口。


Levi。”


利威尔发现自己在发抖,全身上下都在发抖,但是他毫无知觉,只能从抓住桌沿的颤抖指尖发现自己的失态。


他还活着。他还活着。原来他可以活着。


千万亿条世界线里,终于有一个,可以让他活着。


不用询问,利威尔也知道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了,否则一定会站在埃尔文身边。不过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,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:原来是可以的,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轮到他来送走自己了。


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吗?他终于保住了他,在千年以后,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,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吗?


“利威尔?”他的脸色太过苍白,对方似乎有些担忧,“你没事吧?”


利威尔深吸了一口气,让自己回到平常的状态,这时他才好好地看着对面的人。埃尔文比他印象中的苍老了一些,但不明显,眼中带着和他一样浓重的情绪。


埃尔文看到他的时候,大概也一样崩溃。但这人总是一副喜怒莫辨的样子,神秘而危险,让人气愤又让人忍不住靠近。


“变成巨人之后,你做了些什么?”利威尔还是照例询问,“到处玩弄你的手段?”


这话问的很不客气,反正他对他说话一向都是这样。埃尔文微微地笑了笑,这笑容牵动了什么回忆,让利威尔心里一阵抽痛。


“东洋那边打开了一条专门的航海路线,冰爆石贸易开展得很好,”埃尔文用向他报告的语气说,“之后加入了中东联盟。”


“是吗?”这好像是条新的世界线,利威尔多问了一句,“加入了之后做什么,一起进攻马莱?”


埃尔文摇了摇头:“联合中东牵制马莱,联合马莱牵制美洲,联合美洲牵制东洋和西亚,再联合东洋牵制欧陆。听上去很像绕口令,是不是?”


利威尔“哼”了一声:“听上去很像你会做的事。”


“外交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,”埃尔文说,“联盟其实是为了分裂。”


“其他不是也没变过吗?”利威尔说,“战争没有停止,也不会停止。”


“是啊,”埃尔文说,“人是会悔恨的生物,但却不会改过,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历史重演的蹩脚结论,经历一次又一次轮回。”


利威尔沉默了一会儿,埃尔文问他在想什么,利威尔带着一点怅然若失的语气说:“没什么,听上去很像是你会说的话。”


对方笑了笑:“就是我说的啊。”


“那个世界的我,”利威尔踌躇着开口,“是怎么死的?”


“战争,”其实是老生常谈了,“和马莱的一次会战,情况很危急,你留下来断后了。”


“有地鸣威慑还是会开战啊。”


“很多年以前,还是核武器时代的时候,不也一样开战吗?地鸣毁灭世界的速度还比核武器慢很多。”


“是啊,”利威尔说,“之前我也想过我会怎么死,大概和这个差不多。”


他愿意拼尽一切去救对面的那个人,但为了战局也可以放他去死,想来对方也一样。他们有那么一点私心,但是又不足够。如果真的不管不顾,他们原本是可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的。


埃尔文说自己在一场决战中负伤,为了保证不被敌军吃掉,艾伦把他用水晶包裹起来,丢进了冰原里,直到2000年后才终于有人发现。埃尔文也询问利威尔那个世界发生的故事,利威尔大略地说了说,对方认真地听着,这种表情总让他忍不住想去触碰对方。


“至少有一点是好的。”埃尔文说。


“哪里好?”利威尔挑起了眉毛,“兵团毁了,岛上一片混乱,无辜的人命连地狱也塞不下了。”


“这些每个世界线都会发生,但这次你活下来了,”对方说,“你活下来,真正地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。比起要我看着你死,我还是更愿意让你送我走。”


“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自私。”知道我痛苦了多少年吗?


“我就是很自私,你不是知道的吗?”


利威尔叹了口气,他一向拿他没有办法。



9


他们聊起了多年之前的事情,如果按现在的时间追溯,那确实是很多很多年了。


“你那时候真是逮谁扎谁,”埃尔文似笑非笑地调侃道,“比起刺猬,更像是猫吧,总也养不熟,冷不丁就会挠你一爪子。后来韩吉能和你相处那么融洽,真是奇迹啊。”


利威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。埃尔文并没有冤枉他,那时候他还真是看谁都不顺眼。虽然埃尔文的命令他会绝对服从,但是对方说什么他都要怼上一两句,就像好好说话他会不舒服似的。这种矛盾的状态持续了很久,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为什么。


转折点大概是那天晚上。他们在勘察地形的时候遇到了意外,不得不留宿在荒野里。分队的人围成一个圈,中间燃着篝火,利威尔远远地坐在他对面。晚上是巨人休憩的时间,所以周围除了寒风就只有天上那一点点星子。他们把披风脱下来当做被子,那一点布料根本什么都挡不住,还是一直哆嗦。其他士兵都自动两两贴着睡了,只有利威尔太可怕,没人敢靠近他。


埃尔文看他缩在那里,把自己紧紧地包起来,就盯着他看。利威尔被他蓝色的视线扫射得浑身不舒服,就想朝他身上踹一脚。


然后利威尔想起了什么。他把那条围巾拿出来,很随意地一层一层裹住脖子,然后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,结果那个混蛋居然在笑。


他又开始火冒三丈:“你笑个屁啊。”


“我冷。”对方一本正经地说,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。要是之后的利威尔就会知道这是装出来的——这人是一流的骗子,连自己都可以拿来当棋子。


但当时他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:“你那么大块的肌肉是白长的吗?”


对方就慢慢地蹭过来,好像是诱捕猎物一样,然后把自己的披风分一半盖在利威尔肩上。


肌肤相贴传来一阵暖意,利威尔反而打了个寒颤。他看着贴过来的人,没有躲开,就这么靠在对方的左臂上。其他人都是这么挨着睡的,韩吉已经开始打呼噜了。


两层披风果然效果好很多,大型动物的体温也舒服,利威尔开始昏昏欲睡,头不住地磕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。也许是这个姿势有点别扭,对方转了转身子,利威尔感觉自己被厚厚的毯子包裹起来,很满意地进入了睡眠。


等早上醒来的时候,他在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埃尔文怀里,额头贴在对方胸前,好像一个缩在温暖巢穴里的小动物。他一挣动埃尔文就醒了,两个人盯着对方看了半晌,若无其事地起来整队。


之后他们这样度过了很多个冬天,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

“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,你把调查兵团当成自己的家看待,我也不是很清楚。”埃尔文说。


是家吗?是的吧。即使他们没有亲缘关系,但却是那么密不可分,血脉相连。那短暂的六年一晃就过去了,只留下一点点回忆。但就是这么一点,也是他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珍宝,时不时拿出来翻阅一下,就可以陪伴自己度过难捱的日日夜夜。


“他们在研究穿越时间的事,”利威尔说,“如果成功的话,说不定真能有一个按钮,可以让人回到过去,把人生重来一次。”


“如果真有这个按钮摆在你面前的话,你会按吗?”


“你觉得呢?”


“你不会的。”埃尔文说的很笃定。


利威尔已经不会因为他看透人心的能力而生气了。“我不会,”利威尔点了点头,“我不会,因为我遇到了你们。”


虽然是那么短暂的几年,得到又失去,但终究还是有过。如果重来一次会让他遇不到他们,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可能性,那还是算了吧。


埃尔文看着他,然后说:“抱歉。”


利威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:“为什么要道歉?”


“让你经历了这么多。”


利威尔气的笑了出来:“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按那个按钮?”


于是埃尔文就闭嘴了,他们还是聊之前的事情。那几年虽然天天在一起,可是被各种人类命运之类的大事压着,反而没有机会像这样坐下来闲聊。没有大义的重担,没有人命的威胁,剩下的只是共同的过往,还有一点模糊的、无法定义的感情。


埃尔文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?利威尔观察着对方,觉得对方大概也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

“马上就到时间了,”利威尔指了指余量的标识,“我想,你也大概有很多事情要做,你会帮他们编史料的吧……”好好生活,保重自己,这些话好像说不出口,又好像没有必要。这个时代不像他们那个时候了,怎样都可以过得很好。


“利威尔,”对方突然打断了他,表情异常认真,让他突然紧张了起来,“我……”


离子阵列就在这时候中断了,画面开始裂纹,声音也消失了。但在最后一刻,利威尔捕捉到了那个口型。他愣在了原地,那个字把他整个人都打蒙了。


隔了一会儿,他突然发疯一样地去拆那个通讯仪。只要再撑一会儿,再撑一会儿,让他听完那句话,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。但是他不懂这些零零碎碎的线路板和电子元件,无论怎么努力,屏幕始终没有亮起来。


他徒劳地折腾了一会儿,有些颓唐地坐在地上,把那个盒子抱在胸前。波洛领带贴在心脏跳动的地方,他感觉一阵冰凉。


有什么意义呢?听到那句话有什么意义呢?说到底,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,应该听到的是那个世界的利威尔。他的埃尔文早就死在了西甘希娜区那个千疮百孔的屋顶上,是自己亲手送走的。


他又不是春心萌动的少女,非要对感情下一个定义。他们之间有羁绊,有理解,有同生共死,随便哪一个都比爱情沉重得多。那个字大概是他们关系里最不重要的一环,用它形容太过浅薄,也没有必要。


但他大概还是会高兴的,哪怕这并不是自己的那个埃尔文。


怀里的机器突然震动了一下,利威尔像是被烫到了一样,手忙脚乱地把它拿出来。


离子阵列已经差不多耗尽了,不能支撑视频或者图像,但还有那么一点点,可以容纳短短几个字的讯息。


利威尔看着那行简短的字,把头埋在手臂里,又开始颤抖起来。那句话那么熟悉,又那么沉重。


那上面写着:利威尔,谢谢你。


谢谢你放我离开。


他知道了,他知道自己在无数条世界线上追寻什么。他总能猜到别人心里的想法,这一次利威尔没办法再生气。


他只是想告诉自己:这个选择会让他幸福。如果让他来选择的话,他也愿意这样做,愿意死在那个残破不堪的屋顶上,身边有自己所爱之人相伴。


这是他的意愿,利威尔不过是推了他一把而已,就和那个木箱前的对话一样。只不过这次,这个世界的埃尔文没有机会再对他说一句:“利威尔,谢谢你。”


现在他收到了,连日来的困惑、忧虑、难过、烦扰,在此刻终于尘埃落定。


他想,大概这次,他真的可以放下了。


贝拉推门进来的时候,利威尔仍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手里抱着那台通讯仪,屏幕早已熄灭。


“你怎么了?”贝拉吃惊地问他。


利威尔疑惑地抬头看他,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水,脸颊也变得冰凉。他摇摇头,在对方担忧的目光中站了起来,把报废的通讯仪递给她。


“没事,”他简单地说,“我只是找到了那个答案。”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OOC属于我。

虽然不知道团长自己选择,会不会让出针剂,但他死在白夜应该是幸运的。由他自己说出这点,兵长大概就会释然了吧。

大家都知道我是甜文爱好者,但是原著的结局已经注定,而且我那么喜欢白夜(就是为了白夜写的这篇文章),所以原著向的话,终究没办法甜起来……抱歉!

只要我自己写的Paro,打死我也会HE的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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